乌篷小船浮荡碧水,夹岸几株梅树清瘦摇曳,点点飞红随风零落,飘降而来的嫩蕊落于云鬓,衬着淼淼湖水,以及露出来的一截玉臂,怀里的人儿仿佛是仙山洞府谪贬到凡间的芙蓉仙子,教人难以移开眼眸。
良久,沈朝纶才将那朵洇了清雾的梅瓣从压着他胸膛的脸颊挪移开来。
伏在他身上的姑娘细微地嘤咛了声,照旧晕着不动,他不由牵了牵了唇。
想起多年前,他陪母亲去香积寺。总角之年,言笑晏晏,那样的天真烂漫,仿佛世家诸事和纷扰相隔海天,灾祸与痛苦恒久辟离。
光阴却是堪不破的至理,谁又能预料平地惊雷,突然兜头降下的灾祸不会摧折娇花?
心间涌来别样的动容,沈朝纶的指结一点点接近熟睡的粉颊,他喉结微动,待抵达的刹那,左边身体腾开旁边的杂物,轻轻移动她的身子,凭她倒向干燥洁净的一边。
船在湖水中央停下来,元吉将长篙制在一处测水石上面,见沈朝纶在船尾站了许久,大冷天的也不披斗篷,偷偷笑了两声,弱弱道:“少爷,舱里边备了褥子和冬衣,您受了冻,夫人和老夫人都得心疼。”
沈朝纶睨他两眼,站得比冰雕还稳,元吉摇了摇头,眼眸刚移到船舱,瞥见沈朝纶鹰隼似的眼刀子,赶紧迈回来,吞了吞嗓子说:“少爷,我还是先说说您吩咐下去的那件事吧。”
元吉盯着不远处的温宅,将沈朝纶吩咐他去南门散消息,钱三等一干人抄家伙闯进温宅藏书楼搜罗银锭,差点一把火燎了温宅标识,事无巨细,从头到尾,洋洋洒洒讲了两大遍给他。
元吉说完,口干舌燥,捧了瓢水咕噜噜灌进肚子,冷得他牙齿打颤道:“少爷神机妙算,好一个声东击西。你猜钱三他们搜罗到多少?”
“一马车都拉不完的银锭啊,小的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的银钱……”元吉表情浮夸,湖面冷风袭来,他抱紧肩膀,恨得牙痒痒又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像温香使这样的巨贾,银钱十辈子都花不完,缘何还会贪墨昧心钱,不怕遭报应啊。”
沈朝纶扫向远处那淼淼碧波,隔绝着豪奢大宅和市井棚屋的堤岸,冷冷一笑道:“你也见过岸边渔家养的鸬鹚对吧?”
元吉点头:“我的老父老母,就靠渔猎过活。”
沈朝纶:“鸬鹚嘴喙尖而韧,只消瞄准鱼群,一脖子扎下去,霎时便会吞噬数尾,只要打渔人不吹哨响,那活物非得胀满肚肠才舍得泅出水面。”
元吉懵了懵问:“少爷的意思,倒是打渔人贪得无厌。”
沈朝纶轻笑一声,提醒元吉撑稳长篙,幽幽地说:“你倒不笨。攘攘世间,银钱之欲一旦吞噬良知善念,小贪想做大贪,大贪想要更贪,哪里能有尽头?温荔广便像他们掌中的鸬鹚,背后的人想要更多,少不得先任他灌满肚肠。”
元吉想了想说:“眼下证据确凿,温荔广是他们台前的幌子,幌子扯掉皮面,他们的丑事昭然若揭,大人答应温姑娘的事情,也终于办成。老爷那边也有了交代……”
沈朝纶点点头,回头看了眼舱内睡熟的温月溶,元吉办事利索牢靠,衍王表面高调铺张,唯恐陛下不知道他荒诞奢靡。
实际上各个关节滴水不漏,为他办事的口风甚严,如若不是将温荔儒引回到京师,兵行险招,用这个饵料勾着衍王,他也不会这么急不可耐将贪墨而来的边地军饷从温荔广的府宅移到别处。
南门钱三,京师有名的打行舵主,近些年游走街面市井,仗着手底下百十号弟兄,欺行霸市收取各大商铺的钱财,美其名曰行费。
此人飞扬跋扈,满手人命,一概不理铺面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能嚣张成这样,根子出在内廷,御马监大太监赵其庸已经够唬人的了,钱三的舅舅云镶督主,现如今内廷秉笔太监,眼下提督东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相。
半月前,钱三派人去温荔广的铺面索要行费,新来的伙计不识钱三尊容,钱三砍断伙计一条胳膊,扬言以后凡事温荔广的铺面,行费加派两层。
后来钱三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得知温荔广府宅私藏了饷银,想着也想分一杯羹汤,着人拿着登门豪礼拜访温荔广,被温荔广客客气气退了回来。
钱三嫉恨在心,几天前差遣手下地痞流氓闯进温宅闹了一通,打伤数人,闹得人尽皆知。